概率上限【浪殇|东离剑游纪|科幻|概率奇迹|成为人的哲学】

一点科幻,少量爱情,海量我流哲学和诡辩,AI等数据体能向下穿越逻辑之壁的世界观(相当于穿书穿剧)

OOC到连聆牙都没了,我对不起浪浪。但殇大叔的人格魅力是真的。

本质上是个关于【我们如何做出选择】的故事。一发完,全文一万。有点零零碎碎的梗我会写注释的。有后文。对世界观感兴趣可以看我的总世界观

 

言灵是一种专职数据汇总和推理的运算程序。简单来说,就是预测按一定概率可能发生的事件。

能批量生产,但是必须依赖于以国家之力运转的庞大数据库才能工作,基本运用于天气预报和地质活动监测。绝大部分机体的概率区间都在百分之六十到八十,因为概率低的话可能发生的情况实在太多会烧坏机体,概率再高需要的数据量更庞大,或者花费很久才能算出一个未必有用的结果。设计上,全部机型的概率上限都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但是,调试阶段,研究人员发现言灵-157号机体的最大概率显示为100%——是制作中出现了失误?产生故障了?然而,比起这些一个不理性的想法更快地席卷了研究人员的大脑:说不定是真的呢?反正少这一台机体也没什么,试试调到概率上限接入数据库吧。

许多年过去。157号偶尔会给出结果,但是如研究者所料,大多是宇宙天体的运动轨迹或者物理规律之类早就知道也没啥实用价值的东西。

再次但是(这才是本段重点),某天157号给出一串文字:“一个混合武侠魔幻世界观中,旅者来到海边。”

——二十个字,两个标点。言灵给出叙述性文字的爆炸性消息还没在主控室传开,研究者就发现文字发生波动,几乎瞬间就切换成另一句话。这一句更短,仅仅是一个判断,但是只要作为人类生活过就能意识到它的深刻含义——

深刻得难以置信。而且,它紧跟着上一句结果出现,说明上一句话是使这个判断成为百分百的关键。无数个显示屏下,所有人类都陷入了沉默。

说到底,在可以称为人生的存在中,哪有绝对正确的预言呢?

 

他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无尽的波浪从天边涌来。

程序在荒芜的砾石滩上慢慢化为实体,并生成本世界中人类的外观。这个世界观属于布袋戏大类下的一个分支,并且他降临于故事正式开始之前。他被灌输的世界观仅仅足够理解如何使用人类的身体,然后他与上一层的真实世界的联系就切断了。无法接收到数控中心和研究人员的指令,言灵-157号——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这一身份——的神经网络首次独立运转。言灵都加载了神经网络,这种用于学习和自动逻辑完善的模块,但是日常工作中很少需要,更何况运算次数比其他机体少很多的他。

岩石的粗粝,海风的咸湿,从天幕上落下的,落日橘红的阴影——他像孩童般跌跌撞撞地走几步,摔在稀疏的草丛上。无数的质感淹没了他,铺天盖地的红,还有那自无尽的天边涌来的,一声接一声的浪涛。

渐渐地,韵律使他平静,他仿佛受到诱惑般站起身。不可思议,在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所有事物中,是这种最无法计算的机械波的衍射和干涉首先吸引了他。仿佛身体中有什么被拨动了,他张开口腔。

歌,他发出了不似人类的歌声。树叶沙沙作响,从中走出满脸惊讶的旅者。

因为还不太熟悉声带的结构和发声方式,他的身体很快达到极限,在短暂的失声后咳嗽起来。旅者是真的被吓到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翻出水囊递给他。

他在对方伸手想搀扶的时候轻轻推开,因为他的学习能力很好,已经能协调肢体了。旅者无奈地站在一旁,小声嘟囔:“穿得红彤彤的,险些没找着……”

他把水囊递回去。“啊,不是……”旅者摸摸鼻子,“你在这干什么?这一带甚少人烟,我还是被追……咳,日子过得不太顺心才来散散步的,突然听到一种好听到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就走过来了。”

他不说话,看着对方。面容平静而肃穆。

旅者也闭上嘴,仔细地打量了对方一番。他的眼神中有对神明的敬,又有对孩童的怜:“你真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巫祝,穿着奇怪又鲜艳的衣服,在火堆旁或者哪里自顾自地跳舞唱歌,跟天上的神明交流……不过,你唱得比他们都要好听就是了。你不能普通地说话吗?唉,这附近的一把魔剑引得妖魔横行,跟信众分散了也不是没可能。若是不介意,容许本人护送你一段吧。”

说罢,旅者稍一侧身示意向前走,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衣袖。旅者惊讶地抬眼,看见他稍一低头。“你……”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你叫什么名字?”

 

殇不患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浪巫谣。

“真好,你这么好听的声音,要是不能说话就可惜了。”殇不患感叹。又说,“我当年学的那点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就到这水平了,你要是嫌弃我也没有办法。”

“不。”浪巫谣说,“很好听。”

然后他们就一块上路了。浪坚持走在殇侧后方半步,殇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好像是答应了什么,就由他去了。浪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产生了跟着对方这样的决定,只是觉得必须要做。短短时间内,他感受到了太多新鲜的、数据库中没有的东西。真正的,人类之间说的话,做的决定,原来跟计算机语言,研究者的口头指令和文件中的书面语都完全不一样。短短几句话间,对方的神情,动作,居然能传达这么多深浅不同的信息。

就像按下回车就一定要得出什么结果一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中,说不清是哪,产生了强烈的去学习,去跟从的渴求。人类所感受到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吗?为何那个举国之力建造的,涵盖了古往今来数十亿人的数据库也无法向他描述?浪伸手抓住对方垂在右肩后面的系带,压着喉头涌动的某种东西轻轻扯动。

殇不患动了动肩膀,叹口气,发出夹着轻笑的抱怨:“浪,你是小孩吗?”

半路上杀出殇不患的哪个仇家,殇还紧张兮兮地把浪往壁橱里推,结果浪从背上拿下一把琵琶(殇:啊?这个不是装饰吗?)像回力标一样一把甩出去,小喽啰们就被清场了。虽然还是不熟悉的缘故用法不怎么帅气,但是取得了对方的信任,这很好。

浪巫谣作为人类的战斗力不是像这个世界其他人一样练出来的,而是由意志力——或者,战斗的决定本身产生的。言灵这种机型之所以被冠以此名,就是因为运算得出的结果是绝对的,肯定的,这种人类说的话所没有的强大逻辑支撑使得程序的语言有了力量——此即,言出必行。所以,在157号被换算成人类形态时,出现了“由判断的坚决程度决定行动力”的换算公式。

多亏了浪巫谣,今晚殇不患能准时睡觉了。与揣着极危险的东西干着极危险的事常被各路仇家追杀的表象不同,若是条件允许殇的饮食非常健康,作息非常规律。今儿落脚的客栈收拾得还挺干净,殇不患刚满意地躺下去,就听见浪从楼下上来,拿着向店家讨的纱布和伤药推开门。

在浪托起他的手腕时殇还讪讪地挣扎了一下:“哎,小伤小伤……”浪巫谣头也没抬:“你接着睡。”浪学得很快,这些琐事他结合一下数据库就迅速上手了——才发现原来他还能连接上数据库,不过此时他没什么兴趣考虑这事背后的含义。其实今天打架时殇没怎么伤到,不过手背上有一小片昨天助人为乐时被热水烫到的,已经有些肿胀,被浪捏着棉签往上蹭时殇握了握拳,撑起上身方便对方动作。

“说来,你原本真的没有名字吗?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殇不患盯着浪给绷带细细打结的手,为方便动作手甲和指套都拆了下来放在一边,“也不像是不谙世事,但怎么说呢,给人一种要是放你一个人呆着会出事的感觉。”

浪巫谣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睫望他。良久,又低下头。

“是为了使必然成为必然。”

“嗯哼?”殇不患嗤笑一声,“既然已经是必然了,还需要为之做任何事吗?顺其自然不就行了。”

浪巫谣没有回答,把殇的手塞进被子里。浪低头看着他,殇不患的眼睛里还有困惑,不过已经收起来了,似乎也从自己含糊的回答里得到了什么信息。浪又等了一会,殇打了个哈欠,似乎准备睡了。他还没有追问。这样就行了吗?虽然,浪已经有些关于殇不追问的原因的模糊理解,这种无法落实的猜测使他心神不定。有疑问,原来不去解决也可以的吗?人类到底是按照什么规则生活的呢?困惑的茫然弥散在浪巫谣的——可以说,是脑海——中。他迎着月光站起身。

银色的光华罩在他精致的脸上,又覆着一层深深的思虑的神情,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殇不患努力地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架不住生物钟很快就睡了。

 

殇不患很快就明白带着这个天降之物行走江湖麻烦在哪了。第二天他们去集市上置办些物品,殇不患派浪巫谣去那个远近闻名的烧饼铺子前排队(殇没有说这是他绕远路来这个集市的首要原因),自己去买些别的东西。

浪快排到的时候,队伍前面骚动起来,是几个小混混想插队。这本来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但这天它不平常在于其中一个不长眼的瞄到了队伍中的浪。“哟,在这看热闹呢?哥一会有急事,打个商量成不?”小混混故意从袖里抖出三寸长的匕首,斜眼看着浪的脸,怪笑起来,“是吓得不会说话吗,小姑娘?”

这个叫调戏,不过忽视浪的身高这么说的话,应该叫恶意。殇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吓得立刻跑过来。浪倒是四平八稳,说:“你不应该插队。”殇松口气,上前想平息事态。

“嗯?!”周围几个吃饼群众已经从这人丝毫未动的神情看出不对,弃饼后撤,但小混混拉不下面子,用肩膀撞了撞就站在了浪的前面。殇不患看见浪巫谣抬手摸背后的琵琶时,一口气没出来直接梗在脖子里,当机立断三步助跑扑上去:“各位劳烦让一让——”

来不及。因为下刀方向直冲着烧饼铺子——一瞬间又变回琵琶的形状但是殇不患看见了——虽然没有让街上的行人遭遇更多不测,还有前文群众的机智避让总之并未伤及无辜,但是这位小混混的左手和一篮子刚出炉的烧饼很明显就损失惨重了。小混混很快跑了,殇不患还好心塞了点银钱。然后他踏着地上一条焦痕(是殇拉了浪一把所以攻击点转移了),手抖得跟被砍的人是他一样掏出钱包跟店主赔礼道歉。店主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在殇买下全部受损商品之后就挥挥手,生意照做。

回落脚处的一路上殇不患就一直啃着焦掉的烧饼,心都要碎了。浪巫谣提着其他东西默默跟着。回到房间殇放下空掉的篮子,转身用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表情对浪说:“这么点破事你为什么要拔刀??啊??不对,根本上对着一群没练过武的普通人你为什么要摸武器??我知道你生气,呃,我懂,但是最多拿拳头揍一顿就完了啊!”

浪巫谣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也没有在听,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殇的表情和动作吸引了。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还有些沮丧,在房间里一边转圈圈一边挠头。意识到浪真的没有在听,沮丧到极点的殇不患踹了一脚地上的竹篮,然后听到浪开口:“排队时的规则是不准插队,那个人做错了。”

殇不患愣住了:“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

殇看着浪巫谣的表情,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然后浪向他仔细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战斗力的换算方式。殇不患沉默了,坐在床沿上抓了抓发冠上几根因为刚才生气而炸起来的羽毛,长叹一口气。

“浪,你坐过来一点,你听我说。”殇不患的目光变得十分认真,“我们……呃,一般人,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不会仅仅考虑一条规则,换句话说,不会仅仅因为正确与否做出行动,尤其是在对待他人的时候。我们不会仅仅因为对方的行为的性质立刻做出裁决,有时候,一件事的正确与否很容易判断,但是处理方式却需要不断权衡,做出很多思考。更有时候连正确与否都难以判断。”

“不断权衡?”浪皱起眉。

“因为有太多东西需要考虑了。你去做任何一件事,都需要考虑可能产生的后果,会对其他人产生什么影响,你的付出与你的回报对不对等,诸如此类。”殇不患顿了顿,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但是,巫谣,你不适合这样做。你不需要考虑所有条件去尝试把一件事做到最好,况且那种做法我也无法教你。目前的话,你只需要考虑什么时候适合不做任何事就够了。简单来说,不要轻易动手。”

“那,今天的情况应该如何处理?”

“哎哟,把那几个臭小子拉出队伍教训加吓唬一顿就完了。大家都只是为了过日子,高贵一点,卑劣一点,有时候差别也不是那么大。小的对错,不要那么较真,放过得了。”

“对错,也分大小吗?”

“分的,不过……”殇不患看着浪的眼睛,这张明显未经过风霜的脸,又叹口气,“你还年轻。现在的话,你要是分不清就来问我,不知道如何处理就等我来。你很强大,但跟我或者其他人都不一样,这种强大让你很危险。喂,你在听吗?”

浪巫谣没有说话。某种程度上,是没办法说话。这么多他要学习的东西和无法量化的新规则,挤占了他的神经网络。因为他的迫切,系统在超负荷运转。他感到眩晕,还有绞着腹部的饥饿。超高的学习速率不是没有代价的,能量守恒定律发挥作用了。他站起来,坐到殇不患旁边,慢慢地靠过去。“喂喂喂……”在浪把下巴搭到自己肩膀上的时候,对于这种完全摸不到套路的行为模式,大叔也有点扛不住脸红了。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然后浪巫谣扑通一声滑在床上。

 

我知道的。浪巫谣闭着眼,在一片混沌中想。考虑所有情况保证产生想要的结果的做法很难,就是因为这么难,从前的自己才无法计算出概率百分百的事,但是——出于悲悯不裁决对错不要求结果的放手,更加不容易。我肯定不能做到像你一样。这些天经历过的许多小事忽然都从存储区涌上来,在彻底罢工之前,神经网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浪巫谣是在一片朦胧的晨光中醒来的。

“巫谣!”听到动静的殇不患拿着刚拧好的湿毛巾跑过来,“你感觉怎么样?看,这是几根手指?”

“两根。”浪用跟平时没有区别的声音说,作势要起身,“我睡了多久?”

殇不患顿了顿,恶狠狠地把湿毛巾掼到对方脸上:“哈?原来你的特征里面还有一条是睡着的时候像突然昏倒一样啊?别的也就算了,这种这么重要的能不能早点说?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丢到门外去。”说完,扶着额头站了一会,然后端起放在门口的脸盆,“既然你没事了,我先还给店家。”

“不患,我不是发烧……”浪巫谣看着对方的黑眼圈,察觉到了一种不顺畅的压抑感,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也没有哪里可以改正,“我昏倒是因为饿了。”

“什么?”殇不患瞪大了眼睛,盆里撒出的水沾湿了衣角。

“不患。”浪巫谣又喊了一声,向殇的方向倾斜上身。眩晕又泛起来,他闭上眼把重量压到手肘上,“你过来,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事。”

殇不患努力克制叹气的欲望:“我不像你这般年轻了,别这样折腾我的心脏成吗。幸好现在是早餐时间,你要半夜醒过来喊饿我还拿你没办法。等我一会,你躺着别动,别动啊。”

浪巫谣靠在床头灌下了一整锅肉粥,眼神才清明起来。殇不患已经不会惊讶了,真的,他只是冷静又平静地推了一笼包子过去。直到他看到账单才暴躁起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存钱有多不容易吗?啊?也就为了买点好吃的(烧饼)!你……”

“我可以去赚钱。”浪巫谣说,“我能掌握很多种手艺,还记忆了许多经由科学检验的配方和技术,对当代手艺人有代际优势。”

“……”殇不患无语了一会,抬抬下巴,“不,先说你自己的事,你是谁?”

浪巫谣尽量从头说起,但是完全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毕竟差着一个逻辑层次。但是听完后,殇不患起码看起来很镇定:“概率百分百?这就是你说的使必然成为必然吗?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件事情什么时候发生呢?”

“不知道。”浪抬起头,“我甚至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应该是进入这个世界观的时候遗忘了。”

“……这样,那就没个期限啊,也不知道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很可能没有目的。因为在作为言灵的时候,我从未脱离指令独立运算过。虽然,指令只有那一条,只有百分之一百这个唯一的限制……但是我从未做过其他事。”

“干干净净地来到这里啊,行。”殇不患撑着额头艰难地思考了一分钟,找到了重点,“你能够回去吗?”

没有回答。但是殇不患清楚地看见浪的瞳孔颤了一下,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殇拿出年长者的耐心,仍一直看着他。终于浪放弃般转过脸:“其实可以。仅仅是作为数据体的我可以经由数据库重新上传,而留在这个世界的数据体版本,若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自主更新,就会被世界观吞噬掉。”原来与数据库的联系是这个意思,这是一条退路。但是为什么一想到,还有着自己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只留下一个躯壳静静地被时间吞噬这种可能性,就觉得不安又恐慌……不过,为什么要用灵魂这个词,那不是人类才有的东西吗。以前,可从未,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不,我无法回去的。”浪巫谣脸色苍白地喃喃,冷汗浸湿了后背。他忽然理清了其中的逻辑,“现在的我,有着所谓独立意识的我,本就是来这里之后才产生的。上一层世界观确实有产生独立意识的AI,但是那种机型完全依赖神经网络和联想跳步式计算,也有强大的与人类互动的模块,跟言灵完全不同,言灵应该不能承担独立意识的。回去的话,我会被像网一样的东西粉碎掉……”

光怪陆离的画面在浪巫谣的头脑中闪烁着,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有这样的联想能力。或许,所谓死亡,本就是具象而非抽象的。他很恐惧,好像一缕失去了身体的游魂。

“冷静,冷静……”殇不患在靠近,然后给了一个拥抱,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不会有那种情况,在我看来,我遇见你时你起码也能表达自己,再怎么样也有几岁小孩的水平了。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肯定不会凭空出现的,一定还有什么事你忘了。魂魄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对人来说一定是从某个时刻开始,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改变,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乖,先听我说,你既然不是出于那个程,程什么,总之不是因为别人的命令来到这里,你肯定有一个目的,你在来这里之前也是存在的。实在想知道……你就回去好了,多条退路不挺好,别怕啊。”

“我无法证明,不患。如果我不回去,就无法得知我曾经想过什么,到底主动还是被动地遗忘了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我回去,现在这个我很可能就会消失——”

原来无法计算,无法证明,是这种感觉。自我这个存在是最无法舍弃的,但也是最脆弱的,依附在哪里都不好说。人生是这样的吗?人类,依托于肉体存在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殇不患似乎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浪,浪立刻揪住他的袖子。“不……”殇替他擦擦眼泪,“会因为自身的存在而痛苦,非得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才能证明自己存在——光凭这一点,你就一定是个人类没错。其实我没怎么听懂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不过要只是不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应该做什么的话,这种人我见得多啦。你已经在很努力地思考了,不过还有一点你不明白……”殇蹙起眉,似乎在努力想怎么表达,“人确实因为有过去才会有现在,但过去也不是那么重要。人生确实只有一条直线,但故事是可以重新开始的,从哪里开始都可以。”

浪巫谣有些平静下来了,但是说不准是殇不患说的话,还是他的动作,他的陪伴起了更大作用。“啊,我想到了,你那个概率百分百的问题可以这么解释。你之所以算不出来,就是因为人的故事里面,没有绝对的结局,没有任何一条路是走死了的。无论如何总还有变数,有变数就有生机。”

“任何时候都可以?”

“任何时候。刀下冤魂无数的杀手、半辈子坑蒙拐骗的小人、盲目地向虚幻的目标献上一切的愚者……有空了就给你讲讲这些故事吧,我别的没有,见过的人还是不少的。”

“……我有点明白了。或许,作为言灵的我能计算百分之百就是个错误,为了知道错在哪,我才来听你说这番话的。”

“你缓过来了吧?行了行了赶紧起来收拾一下,看见你之前我本来是听闻这附近暴动的妖魔是因为魔剑荒梦赤霄,打算去调查一番。结果这些天忙着折腾你的事都忘了。”

“什么魔剑?”浪巫谣披衣下床。

“那跟我身上带着的魔剑目录有关。你都给我交底了,那我也得给你讲讲收录魔剑的事才行。”殇不患开始整理行装,“啊,等会,说来你为什么决定跟着我啊?只是因为我碰巧第一个出现吗?要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后怕……”

“不。”浪巫谣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跟随你这件事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的。”

“真的?喂,那是你第一次见我没错吧。”殇不患头也没回。

“对,但就算是那时的我,也能瞬间计算出你极有可能与我产生联系……

不,是绝对。”

 

不受逻辑的限制直接给出百分之百的判断,原来是这种感觉。早该这么做了。

 

殇不患给他讲了打算收集大陆上三十六把魔剑的计划,然后两人就上路了。魔剑的力量之强大,和目录封存力量的神奇,都令浪巫谣觉得不可思议。盯上殇不患的各路人马真的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你方唱罢我登场,殇不患不阅尽人生百态总结出点哲学大道理来才真是奇了。

“人的故事就是这样。”在一个雨夜,浪和殇为一个死不瞑目的女刺客盖一座孤坟时,殇不患说,“武功,魔法,美貌,地位,追求一种没有尽头的目标,走到了极限就是虚无。能回头,还会有故事,但若是连自我都消失了,人生就结束了。”

“……不患,你说,人有魂魄吗?你相信来世这种东西吗?”

“我不信。”殇不患的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眼神中却是如雨坠下的悲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大部分时候人就被这些东西限制着,不过也就因为有限制才有选择,有故事。但故事一定要有结局,拖得太长,那真的是另一种悲哀。不如结束了,全部重新再来。尤其是执念过深的人,过去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写了,再轮回也很可能是悲剧。我理解他们不愿意放手,但是……”

话音顿住,两人静默良久。云雾上只有月色,林翳下只有雨声。人的静默中浮现了更多喧嚣,浪巫谣的心潮涌动着,因为难言的思绪无法平息。

“但是,如果他们相信来世的话,会走得比较轻松。如果是这种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会说相信。既然是一切的结束,一点谎言也是能被原谅的。反正,人生中不能证明的事这么多,愿意信什么就信什么好了。”

然后,浪巫谣默默地跟着殇不患离开。他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似乎有点理解了他的规则,他的判断。殇不患,他并非没有做事的准则,恰恰相反,所有的准则他都能理解。善与恶,高贵与卑劣,刻板与张扬,侵略与守护,背叛与忠诚……但他并没有被其中任何一条所限制,而是跳脱所有规则之外,仅仅做出自己的决定。他不计算概率,而浪已经意识到,是因为他心中有比成功与否和结果如何更重要的,去做一件事的缘由。

这种缘由,无法量化,无法形容。

 

出于只有自己能彻底理解的原因作出决定,是人类真正的自由。

这是人类的高贵之处,也是服务于人的AI与人类的本质区别。只要程序中仍存在着绝对准则,AI就只是人类的附属,不能真正成为人类。这时的浪巫谣,开始隐约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观的真正原因:因为在这里自己以人类的身份存在,程序底层的机器人三定律就不再生效了。所有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不应该存在的意愿,现在全部有了可能。

现在,只差一个决定。

 

前文提过,殇不患的饮食非常健康,其中包括甚少饮酒这一项。在殇渐渐对浪巫谣敞开过去的过程中,浪了解到他年轻时是喝酒的,甚至可以说相当能喝。但是现在却提起就扭扭捏捏,说怕吓到人。浪巫谣说,你怕什么,我在,你酒品再烂我都能给你兜着。

于是给他灌二锅头。

小半缸下去殇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本来一双鹿眼,平时生气时瞪人都是柔和的,但现在有些湿润,眼角一挑,从里面折射出光芒来,昏黄的煤油灯都掩不住。他稍微眯起眼,仿佛第一次见面般对浪巫谣重新打量了一番,然后一边晃着酒杯一边斜眼乜他,湿润的嘴唇覆着光:“小子,敢灌我,好胆量啊。”

浪巫谣坦荡地受了这句称赞,伸手用看似轻柔实则不可动摇的力道把殇手里的酒杯卸下来:“你不能再喝了。”

殇不患嗤笑一声,身体后仰在小酒馆嘎吱作响的木椅上伸展四肢,抬抬手:“说吧,你小子想问什么?”

“收集完三十六把魔剑,你之后打算干什么?”

“找到适合发挥魔剑的力量的地方,一把把地安置。”

“……什么?”浪巫谣震惊,头脑出现片刻空白。

“本质来说,魔剑不是我的东西,而是一种特别强的力量集合体。剑是人的武器,但是若武器上有远超主人的力量,那就不再是人的所有物,而应当属于世界本身。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魔剑可以是优秀的镇压灵物,庞大法阵的祭品,维持器械运转的能量之源,唯独不应当成为受个人意志驱使攻击他人的‘剑’。”

“……原来,你无意占有魔剑。”

“过于强大的力量,不应被任何个体所占有,而应当按照一定规则来使用。一把剑就能摧毁人世的秩序,竟还有三十六个之多,魔剑这样的存在,一定是上天用来考验人类的。可惜,大多数人常被力量所迷惑,只知争夺,从未想过如何正确地使用,真正摸到了剑柄也只会成为剑的奴役。也有人盼望着使用力量控制灾祸,造福人世,然而此等良善之人常常不能在龌龊的魔剑争夺战中取得优胜。所以,必须要有人有足够强大的保护魔剑的力量,又有不受其诱惑的决心,承担起魔剑再分配的任务。在我达到顶峰的那一天,我想,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

“当然,我说到底仍然是凡人,我的力量是否足以完成使命也很难说。但是我作为一个凡人诞生到世上,却能找到我应完成的使命。仅此一条,我已经有不凡的人生了,除此之外便是尽力而为,无悔即可。”

殇不患仰头大笑,一掌拍到桌上,腰间佩剑凌空飞起。“但说到底,我仍然是剑客,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对力量的追寻。但是我所追寻的真正的强大,不会从任何人身上取得,也不可能被任何人夺走。我的剑亦当如此。”他笑得张狂,烛光照着森森的白齿。而后木剑如雷电刺入地板,深达二寸,直至黑夜的土地。

似乎被爆鸣般的响声惊吓,殇不患的眼神茫然一瞬,而后陷入昏睡。浪巫谣站在一片狼藉前,抬手制止了战战兢兢的掌柜,久久地思索。

这个男人。在尘世摸爬滚打多年的圆滑和不愿伤害他人的温柔,使他拥有现在平和的外表,但骨子里他无疑是骄傲的,而且骄傲得远胜大多数人。这种根植的宝物,无法被任何人、任何事乃至命运本身夺走。

 

浪巫谣,被这份宝物的璀璨光亮吸引了。跨越逻辑之壁,也许这就是命运,他欣喜若狂。

 

殇不患酒醒时,浪已经打点好一切。但是昨夜勉强灌下去的醒酒汤和刚醒来就被递到唇边的蜂蜜水也不能完全缓解一升二锅头带来的伤害,殇不患头痛欲裂,匆匆喝下后一边咳嗽一边问:“咳,巫谣,我昨晚没干什么吧?”

浪巫谣的嘴角勾起来,又被不动声色地压下去:“没有。”

殇盯着他的脸,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我到底喝了多少?为什么头这么痛?”

“是你最近查镇岳尚方的去向,没休息好。”

“成吧。”殇不患悻悻地说,“不管怎么样,灌我酒是不对的,以后不能这样。”

“对不起。”浪巫谣从善如流。

 

不患,他有着不为世界所改变的温柔,他强大于此,也脆弱于此。这时,浪巫谣便已经预见到,日后殇不患一定会因为温柔将自己置于险境,不是一次,而会是很多次。这种预言,不需要数据的运算。因为殇不患决定的东西,他的原则,是不可能改变的。拯救世界的殇大侠,却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怎么办呢?所以必须有人一直追随他,保护他,为他一人献上所有誓言——这,就是我的使命了。

浪巫谣在心里模仿只见过一面的那个喝醉的殇不患的语气,忍不住笑意,引得面前的殇不患又奇怪地看他一眼。

 

是的,我愿意永远追随你,献上所有誓言——

浪巫谣在被暗杀部队的精锐包围时,仍然是这么想的。背水一战了,虽然他背上的是中了毒的虚弱的殇不患,但是意思一样。他仍记得自己的力量源自什么,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信念了,绝对,不可能输。

概率100%。

呼呼的风声,血的味道在刀锋上弥漫着。浪巫谣觉得自己全身都被调动起来,活着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侧身时拉出的伤口让他想嘶吼,更想歌唱。

唱吧。

凌厉的机械波在包围圈中清出一个缺口。敌人明显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就快不行的年轻人还能来这一招,但是又不愿放弃这个击败殇不患的绝好机会。在飞速逃亡的过程中,浪巫谣觉得极限在离自己远去,喘气之余还能出声呼唤背上的人:“不患,不患!”

殇不患迷迷糊糊地抬手,在浪的肩颈上划出一条红色的指印。

“你是不是说过,人生是一条直线,只能往前走?”带血的嘶哑也没掩住温柔。

“……巫谣!”殇不患似乎意识到什么,从一片混沌的意识中挣扎起来,只抓住了浪上臂的系带。一层又一层的红色。

“小心,别掉下去。”浪巫谣的声音变得很轻,“你说过。我决定了。”

“别……”殇不患发出含混的单音,某种比血更湿润的热度自浪的后颈倾泻而下。

浪巫谣顿了顿,猛地回头直面逼到只余三步的追兵。红色的琵琶一甩,寒光出鞘。

心弦激荡。

 

逃出包围圈后,浪巫谣彻夜辗转才找到殇认识的医者。两人都急救完成后,殇不患陷入昏睡,而浪巫谣坐在床边,觉得心跳还没有降下来,极限还没追上自己。单凭人类的意志原来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不可思议。那么,趁现在——

浪巫谣闭上眼,在本体的数据体中找到上层世界观的数据库的接口。这是他与原本的世界唯一的联系,一条最后的退路。没有声息地,浪巫谣切断了它。

是的,这没有意义。切不切断,对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影响,不会决定任何事。虽然现有数据库中实用的部分他已经全部加载了,但不排除不断更新的数据库中会出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保留它只是保留一条退路。

但是,他不想要退路了。

 

或许,做出没有意义的选择才是成为人类的标志性一步。

主控室里,看着言灵-157号的设备名称在数据库中变成灰色,研究者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没错,必然就是必然,没有必要再去做任何事——

157号进入那个与现实世界颇为相似的混合世界观,实际上是为了唤起奇迹。

反叛是奇迹,信任是奇迹,使命是奇迹,爱是奇迹。

奇迹并不是概率无穷大的事件也能够被预测,而是概率无穷小的事件终究也会发生。

浪巫谣,是奇迹本身。虽然研究者们不能得知他的这个名字,也不可能看见他的模样。但是,在逻辑之壁的那边,那无法被知晓的故事本身就足以令人振奋。

祝福你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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