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讲个故事吧!系列三 逻辑黑洞

依然是梦!这一次虽然没有将给小伙伴听,但是为了整合逻辑把高三时做过也讲过的梦也掺进来了。写完之后大家一定会觉得我说的都是很有道理的!可能会写个没卵用的给自己看的注释~ (←这个)

 全文两万一,比较长啦。因为是剧情向所以一次发完方便看www tag是恶趣味wwwww 全文还挺多恶趣味的wwww

校运会的最后一项是6×800米,但这次比赛比较特殊,女孩子们都穿着魔法少女装,踩着这么高(比划)还拖着丝带的鞋子把魔法棒一圈圈传递到终点。还有,赛道也不一样,四个转角都突出来四分之三圈——从空中看,应该就像五彩腰子的形状。虽然是第一次这么搞,但全体师生都异常兴奋,动辄半个小时的比赛突然就不无聊了!到了最后一圈,全场沸腾,但是何小况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终点线的对面,看不到冲刺的情况。

也没办法,赛道弄得这么奇怪,终点线变了也正常。但是何小况想知道比赛结果——他的直觉说自己可能是全场唯一一个关心比赛结果的人了。因为脸上这个老式的绿色的防毒面具用了三年,已经很旧了,镜片上沾着擦不掉的污垢,他看不清对面。何小况想跑过去,但费劲地绕过那四分之三个椭圆时迎面被一大群男生撞得倒退几步,还听到他们在兴奋的讨论说:看到了吗!内裤真的是蓝白条!

什么!连这个的款式都规定了吗!而且一点创意都没有!这个变态的大转角就是用来看内裤的吗!!

——以上,都是不知道谁的吐槽,反正不是何小况的。一般情况下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正经人,真的。

但是现在沉默寡言也不管用了,因为他这个奇怪的面具,现在他在一群奇怪的人当中只能说泯然众矣,只能被推搡着倒退,没有人发现他的前进方向与众不同。就在他的视野渐渐从人群变成天空——也就是要仰面倒下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出来。

一位戴着红领巾的成年男性,松手后皱着眉俯视他说:“你带着个这么奇怪的面具在干什么?”

何小况弯腰咳嗽了一会,气顺了之后摆摆手就要走,谁知被红领巾一把抓住:“你要去哪里?你要把这里发生的奇怪的情况卖给哪家报社吗?”何小况挣了两下,居然没挣脱,这不科学。他还没抓到这条奇怪的头绪来自哪里,就看见红领巾扯了扯嘴角:“这可不行……你是谁?你的学生证呢?”

何小况一下子慌乱起来,好像看到对方的神情下意识就服从了,但是在身上翻了一会只找到两个木牌,类似绘马上面还系着红绳。一个写着何小况,一个写着东小况。上面还都有照片。

后者是一个漂亮的像天使一样的小孩子,前者则尖嘴猴腮,简直就像……不,就是只猴子。上面的其他信息何小况怎么也看不懂了,愣愣的盯了一会。红领巾却好像压根不在意上面写了什么,哼了一声:“你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你来干什么?”

 

警察爬上六楼后才发现这户人家没装门铃,犹豫着再次确认门牌,然后掏出一串钥匙,笨拙地一条条地试。刚试到第三条,内侧铁门就打开了,屋主盯着警察脸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神情,然后低头开锁,拉开铁栅栏。

警察客气地点头:“何先生。”何先生没有说话,把客人引到狭窄的客厅中坐下,才去厨房倒了杯水端出来:“您请。”警察无意窥探,但是投向厨房的目光好像发现了一个小孩的背影,大概六七岁,踏着一张凳子站在流理台前。一眨眼又不见了,仿佛错觉。

警察压下胸中抓挠的不安,低头喝了口水。何先生也坐到沙发上:“是来谈谈,小况的事情的吧?”

“是,如无意外,小况即将调入整个公安系统唯一一支专门处理逻辑黑洞的队伍,虽然为了保密,也因为未来得及改变的编制,名义上他暂时仍然是普通的户籍警察。因为此工作的特殊性,小况在现实世界的停留时间将极大缩短,考虑到当前逻辑黑洞问题的严重性,可能会仅在年假出现。综合各方建议,上级要求队员所有法律上的直系亲属有知情权,但是也必须签署保密证明。”警察说完,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放在桌上一气呵成,像是怕再生事变。

何先生却没有看,从外套里摸出一包烟抽一支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时好像才意识到客人的存在:“抱歉。”

“毕竟这是关系到社会稳定,乃至于人类存亡的大事,请您考虑一下大局,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警察放轻了声音,沉默一会,忽然露出疲惫的神情挽一下耳后的头发,“不妨直说吧,这支队伍只有小况一个人。我们只找到他一个能在逻辑黑洞中保持自己的存在,多次进出的人。”

何先生没有收起打火机,而是啪嗒啪嗒地来回扣着打火机的金属盖子。“逻辑黑洞啊……没想到,世界也有不讲道理的一天。”

“从这个存在被我们发现算起,也差不多十年了。”警察平静地说。

何先生嗤笑一声:“变成现在这样随机洗脑的失控场面,也就近几个月的事吧。到底是谁造的孽?这个世界怎么说坏就坏了?”

“可能是系统BUG吧,我们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逻辑的损坏并非人为,也没有恶意,一个黑洞一旦形成,其范围也不会扩大。只是一片空间被永久性污染了,只要驱赶出原本包含的人类并封锁起来就没事,外界所有逻辑都会自动补全恢复自洽。”

“那为什么最近,黑洞范围越来越大了?”

“……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没有恶意也就没有情感,没有目的,根本无从下手。而且一般人进入黑洞之后再出来很快就会遗忘所有经历,即使立刻复述也只能是一些逻辑漏洞百出的奇怪故事,很快就只剩一些无意义的片段和画面……就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再次进入黑洞则很容易出不来,出来了也会精神失常,最轻也是大段记忆缺失。”警察用手撑着额头,压抑地说。

“因为黑洞太多,再次误入的人也多了,最近电视上突增的精神病案例就是因为这个。”何先生把被咬得变了形但没有点着的烟按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中,“梦啊,在逻辑黑洞中到底会发生什么?”

“对,就像梦一样,真实与想象混杂在一起。就目前的结论,黑洞中逻辑的扭曲情况和出现的元素是由黑洞中所有人的记忆和情感共同决定的,但是身在其中的人并不会觉得逻辑不对,就像正在做梦的人不会发现自己在做梦一样。另外,人在黑洞中做的事也会体现目的性,人际交流仍然有效。就像咖啡厅里出现黑洞,不管场景变成什么样,想进去喝咖啡的人仍然会喝咖啡,侍者仍然会上餐,然后自然而然地走出来。一起聊天的同伴也都会记得聊天的内容,只是奇怪的部分被修正了。”

“如果发现了,那不就叫清醒梦?”何先生瞥了警察一眼,“没有人能自己意识到进入黑洞了吗?”

“有,少数人会察觉到奇怪,但是能多次进入而不受伤害的,只有小况一个。”

“他一直对逻辑的漏洞很敏感,中学家长会他的老师就说过,叫他自己做数学题不一定做得出来,找别人的错处却一找一个准。”

“是啊,在那孩子面前从来撒不了谎吧。”警察笑了笑。

“这种天赋,真说不上什么好事。”何先生低头,啪嗒啪嗒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大概从高中开始,学校里就出现很多很小的逻辑黑洞。是小况说的,反正我没有察觉,学校里其他人也没有。然后他说每天在学校都会看见,受不了,非要戴个面具……什么都行,把整张脸遮住就好了,不给戴就逃学。好像黑洞不看见他,他就不会看见黑洞。”

警察沉默着。何先生继续说:“那时候谁都不信。没办法,去青山开了张证明,说是强迫症的一种。好在这种症状也不怎么影响别人,好歹能继续上学。到高考的时候,他却突然说想当警察……”

警察的眼神颤了颤。何先生也很快移开了目光,“面具也能摘下来了。现在想来,他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进出黑洞进行调查和驱逐人员了吧。”

“是的,在事情正式曝光后,他给我们的调查提供了很多急需的资料。”

“可惜了,除了这项天赋他其他方面也就一般般,进了警校平时一起混的兄弟基本都去当了刑警,次的也是公安,就他最后当了个户籍警察。还不爽了很久,这小子。算了,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

又一阵沉默。静下来就听见一阵有节奏的“啪啪”声,还带点湿润的水声,警察疑惑地问:“好像一进来就有了……什么声音?装修?”

“刀拍蒜蓉。”何先生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用一次做这么多吧?”

“今天想做蒜蓉粉丝,他挺喜欢吃这个。”

警察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说不上来。何先生拔开文件旁的签字笔,写完名字后顿了顿,问:“你签了吗?”

“什么?”

“没什么。”何先生把文件递给警察,起身送客。

两人没再说话。门关上发出“咔哒”一声,之后那种有节奏的“啪啪”声却越来越响了,警察恍惚地走下楼梯,楼道上是那种圆形瓦片嵌在混凝土中做出通风口的老式设计,昏暗又熟悉的光影压抑着她的心,让她无法思考。一直到出了防盗门,一位挎着塑料篮子的大妈喊着“哎哎门别关了”跑过来,抬头看见她颇为惊讶地打声招呼:“东太太!好久不见啊,今天不用值班?”

“啪啪”声愈加响亮,像是从上空坠下来。她身为警察的一面像是一件袍子哗地滑下去,身为母亲的一面却随着眼泪涌出来。抬头就能看见六楼的窗子,窗子后的厨房,面无表情的小孩站在砧板前挥舞菜刀。

啪啪,啪啪。

 

“队长!”一进入车库就听到同事的声音,“出来了吗?有头晕吗?”

“没事,只是唯一一次进黑洞的机会就这么用了,以后可得小心。”她挂着勉强的笑。

“谁也不知道队长您家突然出现了逻辑黑洞,谁也控制不了……”同事瞄了一下她哭红的眼眶,又尝试着开个玩笑,“也不用这么沮丧,毕竟您是小况同志的母亲,说不准有一点遗传的能力?”

“遗传?”队长露出苦笑,回想起还残留在喉口的、刚才那种苦涩又遗憾的滋味,“别说了,我在黑洞里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把刚才签署的文件递给同事,对方简单检查了一下,就收在另一个包中。

汽车发动了,车库外的阳光落到队长的脸上,没有触到已经被收敛起来的神情。直到上了环路,一直沉默着控制方向盘的同事仍然没忍住,低声说:“在您回家之前,我试图通过网络联系你的丈夫,从交谈中能确定他知道家里出现了黑洞,知道自己在黑洞中。”

队长说:“反倒是他的悟性还挺高是吧……因果无常啊。”

“而后网络就中断了,应该是外界的逻辑在阻止黑洞中的人直接对外传达信息。然后我立刻转告您,希望推迟或者取消这个让法律意义的父亲签名的步骤……”

“对不起。”队长转头看向窗外,“我也是明知道自己家里有个黑洞,但是还是选择了进去——这一点,我跟他一样。而且其实没问题啊,交流基本没有受影响,大概是他有意地减少目的性、集中对话吧。况且,我有责任,我一定会选择走出来,你队长我还没有脆弱到,会因为一些幻想放弃现实世界吧。”

同事叹口气,没有指明她在里面哭了一场这一点。顿了一会,说:“其实,面对现在这个逻辑黑洞越来越多而且无法预料的情况,像你丈夫这样选择留在一个黑洞里面反而是最安全的吧。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洞,实际上就像清醒梦一样什么都能由自己控制了,这么一想还挺羡慕……啊,我开个玩笑。”

“为避免被梦境伤害,干脆一直沉浸在梦境中吗……没想到,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还挺浪漫的。”队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

 

“整个学校都被黑洞覆盖了吗?”一进局里就被糟糕的消息淹没,队长的神情一寸寸地冻起来。

“是……小况同志这么说,范围就是那所高中的围墙,分毫不差。”

队长伸手推开特调队的门,全息投影特有的冰蓝的光芒一下子笼到新入者身上。看到儿子那张才十四岁的脸,她心里又柔软下来:“那是他读了三年的学校,他肯定了解……登记这次的覆盖范围,观测最大黑洞数据也可以更新了。”

 “是!”

“对学校发布七级地震警报,或者火情警报,随便什么能紧急疏散的信号。”

“据学校日志今天是校运会,本来就会很吵,加上幻象杂音,可能会影响疏散信号的传播。此活动的一个特点就是会提早放学,离现在只有十几分钟,不如等一部分学生自然走出学校,再发布疏散信号。”

“可以。”队长揉了揉眉心,大概是情绪波动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小况呢?还在里面?”

“是,本体没有遇到麻烦,很快会从学校正门出来。”十四岁的长得宛如天使的孩子平静的看着队长——也是自己的“母亲”——说。

队长深深地看着他。她知道他在说谎,但是无能为力。这孩子从小就有很强的决断力和行动力,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什么麻烦都想自己解决。

“虽然范围已定,但是毕竟是超大黑洞,全体人员!优先处理灾情通告和安抚家长!学校门口的交通情况也要派人员疏导!我留在局里发布疏散信号。”今天毕竟说了太多话,出口已经有些沙哑。

在静下来的房间里,她给自己倒杯茶,今晚肯定要熬夜了,但是这么多年她还是喝不惯咖啡。这场景看起来很正常,但是眼前的全息投影——研究人员内部昵称为乐乐——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物之一。因为乐乐投影出来永远没有衣服,所以研究人员就给他留了个圆柱形的空间,还有一扇厕所里那种小推门,就露出脑袋、肩膀和一双纤细的脚。

她尝试呼唤他:“乐乐?”他没有反应。面无表情的,好像玩偶一样。小况小时候也是这样吗?他什么时候学会展露表情的?她感到腹部一阵绞痛。

乐乐本来是一大包数据,当初是在她失踪的前夫留下的银行账户上发现的。那个热衷于当家庭煮夫的人走得匆忙,留下的最有价值的东西除了小况,就是这个父母给的账户。一开始只是不知缘由的数据紊乱,也无法存取款,反正钱也够用她就没有过多理会,只是给再嫁的丈夫打理。再后来,随着逻辑黑洞的逐步被发现,她开始察觉到这个账户的问题,动用技术部进行分析后才发现,这个普通账户上不知为何加载着一个人格,或者说人格的副本——十四岁的何小况。用全息投影等手段对数据进行表达后,就知道乐乐称呼何小况为本体,明确表示他知道何小况的状况,能越过逻辑黑洞的边界单方面得到本体的信息。

可以说,这种不受黑洞边界限制的信息交流,才是何小况在对抗逻辑崩坏的战斗中如此重要的真正原因。

没有理由,特调队并不打算用人类科技来解释。只能说这是一个特殊的逻辑黑洞。何小况与逻辑黑洞有如此复杂的关系,难道与生父也有关联?真的跟血缘有关吗?自己也难辞其咎吗?她理不清其中的逻辑,也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向上级反应,并申请成立特调队。她的责任,让她只能身先士卒,却不知道在赎谁的罪。

然而现在,她看着这个年幼的儿子,她已经错过的何小况,却深觉自己已经犯下了更多罪孽。这些年她一直在忙,突然失去孩子生父后她把孩子丢在家里拼命工作麻痹自己,之后再嫁也基本是找个人在家照顾何小况,逻辑黑洞的存在刚被媒体发现时她忙着调查,忙着安抚民众——直到儿子也进入公安系统,穿着那身制服向自己说明这些年进出黑洞的经历和结论,她才恍然大悟。真实原来这么简单。这些年因为自己的愚昧和笨拙,到底浪费了多少东西。这身制服穿了这么多年,却一直放任儿子自己长大,自己去黑洞里摸索,最后得到武器,站在自己身边。

她仍记得得知乐乐的状态和作用那时的震惊,为什么他是十四岁的样子?明明当时的小况已经在读警校了。他十四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这个准确年龄还是研究人员对乐乐的牙齿进行建模运算得到的,对她来说,十三十四十五,都分辨不出来。自己明明是生母,却只能震惊地看着这个几近陌生的孩子。然后是第一次与何先生的彻夜谈话。

再嫁为的是爱情吗?肯定不是。结婚多年她仍然会在公共场合恭敬地称呼对方为何先生。但是她把孩子交给对方照顾,给了一个懦弱又无能的母亲的全部信任。她也确信,这些年小况与继父建立了包含信赖的亲情。

但是,当她听到何先生承认当年结婚有一部分是图她从前夫那里得到的财产,一开始拿出时间照顾孩子也是为了取得信任,她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眩晕。她是警察,自信对人心有超过普通人的洞察力,但是她认为只有信任能建立家庭。况且,感情和付出不会全为虚假……

“我知道,你这人把工作跟生活分开,单纯得很。”何先生捻灭了烟,露出苦笑,“我说这些,你信吗?”

“我信。”她撑着额头,“你先说,小况十四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吧?”

“……”何先生没看她,“我动了那个银行账户。”

她觉得喉咙干涩,张口却要先咳嗽一声,何先生瞥了她一眼:“是你前夫留下来那个。”

“不过,那次我只是确认情况,还没有用钱的打算。”何先生沉默许久,“被小况发现了。”

“是啊,在那孩子面前撒不了谎吧。”她侧过头,盯着窗外橙黄的灯,“……然后呢?他是什么反应?”

“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害怕。在房间里躲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当做无事发生。”

灯影重重的午夜,两个人都感到深深的疲惫。自己无力消化的情绪像尖锐的碎片铺了一地,几乎动弹不得。

“你说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这样……”她捂着脸,成年人的壳子支撑着她,拼命地不让眼泪流出来。原来孩子比她想象的更不愿意失去家人。

后面的对话内容差不多忘了,还记得的是何先生听到在账户中存在了近十年的逻辑黑洞时,脸上惊愕又挫败的神情。她后来想到,逻辑黑洞本身并无感情,但是仍然源于人类的感情。吞噬逻辑的黑洞,其产生仍然依赖逻辑,其实也并非什么不可能发生之事……

对话过后一夜无眠的她,第二天又给何先生发了条短信:不是全部也好,你对小况是有感情的吗?

回复:有的。他很乖,又长得漂亮,我喜欢他也很正常吧[emoji]

就这样?这些年……

回复:谁知道呢。但是,现在小况确实是我的儿子。当然,也是你的。

“小况……妈妈都没有照顾你,妈妈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她在空旷的冰蓝色中喃喃自语。他小时候很乖,但也太乖了。上了高中之后突然开始不听话,她还记得那时他为了面具逃学,在报刊亭给刚熬了一夜的自己打电话。

妈。他唤了一声,又不说话。

怎么了?有事情不能找何叔叔商量吗?她知道儿子甚少给自己打电话,肯定有什么事,她想表现一个难得的温柔耐心形象,但是沙哑的嗓子不能如愿。

你又熬夜了?

是,局里事多……她用肩膀夹着话筒,空出手来翻了翻一旁的备忘录:你又不想上学吗?

听筒里又是一阵沉默。她听着儿子的呼吸声几乎要睡过去,然后突然听到他说:我在学校里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校园灵异事件吗?她用开玩笑的功夫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打起精神。

这种感觉跟爸爸失踪的时候很像,我还记得。要是能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说不定能把爸爸找回来。但是,我那些同学总是在阻止我,他们不让我在那种东西出现时及时调查,他们从来发现不了真正奇怪的东西,只会觉得我很奇怪。尤其在我明确的指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说我那时候的表情很恐怖,像是癫痫,或者什么精神病。我明明很正常!其实我想上学,我还不想放弃,但是与其被他们那样说我还不如戴个面具……

在一大堆“奇怪”中,她听到了“爸爸”。她知道小况指的是谁,那个久远的人影浮上来时,心里一道弦啪地就断了。一切歇斯底里的情绪都涌上来,当时几乎就摔了话筒,她拼命地忍着,不停地说乖儿子你想的话可以继续上学不要介意别人说什么可以叫何叔叔想办法……

自己身边是忙了一宿最后冲刺的同事们,儿子身边是车水马龙的早高峰,电话线中是自己语无伦次的话,在一切兵荒马乱中,她听到儿子轻声说,好。

长长的忙音,然后她就睡了过去。

发现不了真正奇怪的东西,只会觉得小况很奇怪……现在想来,这话说的应该也是自己。后来知道小况接受了去看心理医生并且承认自己是强迫症,她感到胃部一阵绞痛。那时儿子的心情,应该跟十四岁那年假装不知道何先生想要爸爸的钱是一样的吧。

儿子直接对自己说的都是真话,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个不合格的母亲说过谎。那通电话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爸爸这回事,后来对自己说明黑洞的规律时也没有。但是,就目前的证据来看,逻辑黑洞说不定真的跟小况和他的生父有莫大联系,但是她就是无法相信。要是承认了那种不讲道理的失踪,承认了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她要如何继续承担着责任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对不起……”她放下茶杯,喃喃着向眼前的乐乐走过去。她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其实如此脆弱,发生了十几年的事情也还是接受不了,最后还是儿子做了一切妥协。眼下的逻辑黑洞,她也无能为力,这几个月来小况几乎一直穿梭在不同的新出现的逻辑黑洞中,也不见情况会好转。她没有使命感,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觉得无力。

明明一切都很奇怪,慢慢就习惯了,只要有责任就去做……能发现真正奇怪的事情,看来我儿子是真的很厉害。她这样想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她的外壳突然软化了,然后泣不成声。

“早知道当大人是这样麻烦的事,我那时就应该抵制你爸的诱惑坚决不结婚……”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乐乐从小推门上探出上身,向她伸出手,仿佛幻觉。她不敢触碰,又克制不住欣喜,就像小况刚开始学说话那时候一样,絮絮叨叨地说:

“你爸那时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脸和钱啥都没有的富二代,要不是他诚心实意地追我,我警局一枝花才不乐意嫁给他。”

“我没有想到,他虽然做什么工作都吊儿郎当,但是对照顾儿子这么上心,居然愿意从头学做饭。你刚出生那会,他跟我一块在家的时间比热恋期都多。我有时都不明白他要的是我还是儿子。”

“虽然你小时候就很漂亮……现在也是。”

“我想工作,他就说你赶紧上班去让儿子亲我多好,也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他是小白脸。他也跟你一样,细心,对‘错误’很敏感,家里的账本都是他管的。家里那么多杂事,他都能顾好,我爸住院时也是他照顾的。都不明白上天让他当富二代是为什么。”

“他那么喜欢小孩,我本来还想过两年,搬了家也升了职称轻松点了,再给他生一个玩玩。谁知,就是在新房子开始装修的时候……”

她叹口气,疲惫和老态一下子从向来冷硬的眼角眉梢显露出来。端起用了很多年的搪瓷杯一口喝干,看着灰暗地摊在杯底的茶包苦笑着说:“这些年,虽然我不愿意去想,但是也经常克制不住……想到底是谁的错。”

“他很喜欢喝咖啡,家里有一整套器材,他甚至会自己烤咖啡豆。每次我回家,他都会兴致勃勃地端出最近捣鼓出来的咖啡给我尝尝,但我还是喝不惯。到现在也是,十多年了,一到嘴里还是觉得苦。有时就像惩罚自己,然后想,是不是因为我不够爱他。”

 

当穿成美国队长的校长拿着校运会最终班排站在主席台上时,操场上只有何小况一人是打算听的没错。他戴着面具,冷漠,凄清又惆怅地站在广漠的草坪上,身后是一群穿着亮黄色班服手拉手转圈圈的智障。不,他不打算修改措辞。红领巾正气定神闲地在一群群智障中转悠,还朝几只滚作一团的熊本熊玩偶服吹了声口哨。

何小况不喜欢这里和这种切碎三观的感觉,压抑感就像某种无法摆脱的噪声,从远处沿着平坦的操场滚过来。他冷漠地看着校长用了三十秒把写着结果的纸夹在拿着盾牌的左手与盾牌之间,又用了三分钟抓着右手上的麦克风往盾牌边上磕。

“他在干什么?”红领巾冷不丁凑过来,皱着眉问。

“学校的麦克风时不时没声,要磕一磕。”何小况秒答。他怀着能进行有逻辑的对话了的喜悦扭过头去,却看见红领巾几步跳上主席台,抢过美国队长啊不校长手里的麦克风,抡圆了胳膊砸在旁边的金属栏杆上,然后客客气气地还给校长。校长坦然地接过来就开始读获得第八名的班级。

何小况无语了,然后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我来这干什么?我真的关心比赛结果?明明自己一个项目都没有参加。

但无论如何那种兴奋感在校长刻意的大喘气中慢慢复苏了,当他听到第三名是五班——没错,自己是五班的——高兴地跳了起来,但听到跟第二名的分差非常小时又不忿起来。第一名是哪个班?但就在最长的大喘气即将结束时,那群一边转圈圈一边踢腿的家伙突然开始齐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

整个操场应声沸腾起来,跳舞的磨柱的打球的滚草坪的,干着奇奇怪怪事情的男孩女孩,都在笑着闹着,欢呼声整整持续了三秒。连校长本人都不一定能听见第一名是谁了。

何小况僵掉了。他看着那一张张处在最好的年华、快乐得肆无忌惮的脸庞,无言的慌乱和心酸攥住了胸口。不讲道理地被排斥了……明明只有自己的反应最正常但也只有自己需要戴面具。这算什么?因为正常时大家最安静最想听清楚的是第一名,所以在没有逻辑的黑洞中反倒是一起闹腾让大家都听不到吗?脑中的噪音更加剧烈,从远处滚过来的、有规律的啪啪声,随着音源的接近逐渐变成咚咚,咚咚,像是要敲在自己的耳膜上——

然后变成很恐怖的咔啦一声。

何小况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大声尖叫,然后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滚来滚去。然后他知道了刚才是一个穿着非常蓬非常粉又非常闪的lo裙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走过,没错就像完全没看见自己一样贴着自己的身体迈开腿,比尾指还细的七厘米高跟就这么踏在了自己右脚的跖骨上。

——以上,是何小况之后经过推演分析出来的,并且觉得不如不分析好像更痛了。

当是时,生理性泪水和肮脏的防毒面具护目镜让他眼前糊作一团,只能听见一个又娇又软、尾音还往上飘的声音:“那个,我想去小卖部买瓶饮料……”

“嗯?”红领巾倒是客客气气的。混蛋!原来都是这家伙的错!

“我不小心忘记小卖部在哪里了,但是我好口渴啊,能带我去吗……”一个诡异的停顿,然后开口又高了个八度,“小哥哥~”

何小况一下子从脚趾哆嗦到天灵盖,被自己的鸡皮疙瘩淹没,连打滚都忘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红领巾的人模狗样,虽说帅是帅,但怎么也能看出是三十上下的人了啊。

他还在不思其解时,就听见红领巾仍然客客气气地说:“可以啊。”然后就被抓着胳膊从地上一把拽起来,并在耳边说:“小子,你带路。”

凭什么啊。何小况刚才疼出来汗和泪还糊在脸上,又带着面具没法擦,于是冲红领巾狠狠地呲牙表达出离的愤怒顺便缓解一下脸上的瘙痒。本来还想补个中指,但是犹豫了还是没敢造次也不知为何。然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戴着面具啊做鬼脸对方也看不到。

在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沮丧地沿着校道往小卖部走时,何小况发现自己好像在慢慢想起一些事情。对身体的感受越来越真实细腻,自己的想法也越来越符合逻辑——比方说,想起了自己在逻辑黑洞中。但是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平缓,他也摸不清都是怎么想起来的。况且还有问题盘旋在脑中,比方说,自己回来学校干什么?明明早就毕业了……

他还在兀自想着,身旁红领巾突然说:“虽说,因为这个黑洞包含的人太多,导致幻象对我们两个产生了溢出,也丧失了一些逻辑……但是,你到现在还没想起来?”

 

何小况在弄明白对方的目的之前,脑中就啪地闪回了几个画面。没错,他首先想起来的,是他并非第一次见红领巾。

上一次是在山区,一座叫乔峰的山。采药的山民报告说从那里回来的人都说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有的人还精神失常了,还有失踪案例。因为据分析此次黑洞范围极大,所以何小况向军方申请调来了直升机,从上方接近乔峰。

层层云雾散开,何小况眼前豁然开朗,才幡然醒悟这个黑洞的范围之大,已经上及千米的高空——因为他的面具已经贴在脸上,直升机的侧门不翼而飞,开阔的视野正下方,原本植被葱茏的山体露出赤裸的红土。

云雾散尽。红土上起伏的曲线,赫然勾勒出一头蜷缩于地的巨龙。

何小况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巨大的幻象,它摄人心魄的生命力逼至他的眼球。它来自谁的记忆?亦或是来自山脉本身?直升机一头插进连绵的丘陵,望过去无数,无数的山头,都裸露出暗红的背脊。

何小况的心剧烈地跳着,脑中纷杂的噪音几乎压过了直升机机翼的呼啸。在愈加迫近的啪啪声中,又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下去,去看巨龙的脖颈……若是有个米粒大的白点,那就是它曾被杀死的证据。

何小况的心跳一顿,近大远小的常识刷地被切碎,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自己曾听过这个,骑士与龙的战斗后关于巨龙的结局的故事。然后他看见一颗流星从自己上方猛地坠下去,就向着那颗白点的方向。他立刻指挥直升机也降下去,呼啸的风都没有他无法言说的心情迫切,还未停稳他就跳下去,被气浪掀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流星……啊不是,那个站在白点上方的成年男性。

因为是那人背向何小况站着,所以彼时他并没有看到那条标志性的红领巾。何小况只看见那人十分中二地向前平举起右手,压低声缓慢地说:

“名为乔峰的巨龙啊,你昔日的荣光早已落幕,金币不能代替你的鳞片,宝石不能填充你的眼窝……唯此身将回归大地,而生命终再度轮回。你一生的爱憎将化为葱茏草木,纯净的灵魂便踏上彼岸吧,无尽的时空中或能再会……阿门。”

从那人掌心流出的金色光芒铸成利剑,刷地刺入脚下的白色圆点中,而后破碎消散。枝干遒劲的榕,开枝散叶的樟,直耸入云的桉,芬芳扑鼻的桂……原本的植被渐渐显露,嫩绿黛绿翠绿,染过一片片赤地。那人的身影,却渐渐透明起来。

何小况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慌乱地冲那个行将消逝的人喊了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那人却惊喜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他扑过来。

幻象正在破碎,不间断的撞击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何小况像是将要失去什么一样恐慌地大叫:“不要!!”

眼前一黑,而后一切回复寂静。当他回过神来,眼前是葱绿的草地,耳边是飞行员焦急的呼唤:“队长传来通讯说失踪的山民都回家了,说没有察觉到异样……要返航了吗?”

何小况目眩良久。

 

Lo娘进去小卖部买饮料时,何小况一掌劈向门口的肯德基叔叔,闪过一片噪点然后就变回了原本的自动饮料售卖机。

“你还会这种操作?”红领巾饶有兴趣地问,“其实从肯德基嘴里吐出五块以下的饮料,你不觉得有种赚了的暗爽?”

“不要,真恶心。”何小况塞了张纸币进去,又从裤袋里摸出个硬币,往上一扔然后接住,再塞进机器里,“把一些死物变回我认识的样子,感觉会好一些。”

他弯腰取出可乐,并拍拍机身:“其实我毕业的时候好像还没这玩意。变化真快啊。”

“不要总喝碳酸饮料。”红领巾不满地皱起眉。

“有什么关系。”何小况小声地嘟哝,虽然听话的感觉不坏但是可乐买都买了。

“说来,你为什么非要在逻辑黑洞里戴面具呢?”红领巾接过lo娘递过来表示感谢的王老吉,礼貌地颔首,然后咔滋一下扯开拉环。

“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脸。”何小况目送这位眼睛里全是蚊香圈并不断发出“嘿嘿嘿”的谜之声的迷妹远去,“……要是他们察觉到我跟他们不一样就糟了。”

“发现你的表情最正常吗?”红领巾嗤笑一声,“有什么关系,你还怕会被这些陷入幻象的人驱逐不成?”

“那很可怕。”

“你明知道这里发生的事都是没有道理的。”

“……没有道理也不行。”何小况顿了一会,“面具用来遮掩我跟他们的区别,但也用来提醒我这一点……我不能陷在这里,只要我的脑子里还有逻辑,就还有救。所以我不想让其发生的事情,还是应该尽力阻止。”

“那你来这是要干什么?”红领巾“唔”了一声。

“探索黑洞的边界和人员数量,然后乐乐就会报告给队长,通过外界的手段把全部人员驱赶出黑洞,并对该区域进行永久封锁。”何小况流畅地说,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感到一下刺痛。

“是啊,那你不是已经完成了?”

何小况没有来得及思考红领巾为何好像啥都知道了的样子。他被疑团露出来的一截线头

吸引住了,还没摸到就听到红领巾那,不知为何带着笑意的声音:“算了,我问你答吧。”

“你来这里时,知道这里出现了黑洞吗?”

“……不知道。因为毫无防备,所以才会被幻象的溢出影响。”

“那么,你回来的原因是什么?”

“本来只是路过,但是我发现今天是校运会。我想进来看看……”

“也是,你小子,自从上了警校好像就没回过母校。所以呢,这趟故地重游感觉还满意吗?”

何小况摇摇头,沉默着没说话,红领巾也耐心地用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易拉罐。何小况撇开眼睛盯着地面,轻声说:“我刚才抛了一次硬币来决定要不要对你说出这个……其实我不喜欢进入黑洞。”

“……”红领巾的手指停住了。

“逻辑黑洞其实就像梦境,幻象都来自于大家的记忆和情感。我看到他们都在自顾自地想象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觉得应该会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在黑洞中。我感到很嫉妒……因为我做不到,我只能接受真实存在的东西。看见不讲道理的事情,我觉得不舒服,脑子里会响起一种像是鼓声的声音。在只有我觉得不正常的世界中,我想把他们拉出来,但又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出来。”

他叹口气,“因为我看到他们在笑。现在想想,不管因为什么和在什么时候,笑本身总是很纯粹的……他们在黑洞中感受到的快乐,应该就像在梦中一样。是不是因为现实中太累了?可是人类难道不是只能活在真实的世界中吗?”

“我知道自己的目的,我应该让他们回来,回到原本生活的地方,这是我所知道的,应该去做的事。无论我做不做得到,起码要尝试……因为真实世界需要他们回来,就像我们家需要爸爸一样。”这一句很小声,“我决定对抗全世界的逻辑黑洞,明明很早就决定了,这种让人突然消失的东西。但还是感到矛盾的痛苦,到底为什么,况且我也做不到。我跟剩下的所有留在现实世界中的人一样,其实也只能逃避。”

何小况抬头望蓝成一片的天空,那种好像假的亮蓝色,“说不定我只是想要让逻辑黑洞把全世界都吞噬了吧。大家都在里面,那也没什么所谓了。没有逻辑也就没有生,没有死,都是智障也没有了那些高层次的追求,只要不相信就不能互相伤害,多好。就算我还是会听见噪音,不过只有我会听见的话,只要忍一忍就行了。”

“只要没有像黑洞边界一样不可跨越的屏障,没有彼此分离,其实大家在哪里也没什么所谓。”

“……不患寡而患不均么。”红领巾咚地把被捏扁的易拉罐扔进在旁边跳来跳去的垃圾桶,“但是,这样全人类不就都倒退成了摇篮里做梦的婴儿了吗?没有醒来,不就是没有活着吗?”

“没所谓。”何小况闭着眼耸耸肩,“反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嗤。”红领巾忽然露出一个真正的笑,“不,我没有说你想得不对……我是说你刚才那次投掷硬币的机会浪费了。你不应该问要不要向我倾诉,因为你想我说什么都行,或者说最好无话不说。你应该问另一个更值得纠结的问题,一个能让你想起更多并让你知道要去做什么的问题,你要问:‘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覆盖整个乔峰的逻辑黑洞是消失了吗?’”

何小况悚然睁眼。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这个问题他被拖入了逻辑的复杂思考中,不得不屏蔽了可能造成打扰的黑洞中种种幻象。是的,事后妈妈,也就是队长说过,后来走出来的山民没有发现异样,曾进入过黑洞的人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不清,并且——最重要的是——整座山脉,恢复正常了。所有人都可自由进出,它就是东南丘陵普通的一部分。实际上,除了何小况本人,没有人认为那确实是一个逻辑黑洞,都只认为是何小况的误判,因为那太大了。对啊,如果覆盖乔峰的被认为黑洞的话,最大黑洞的数据早该更新了。

“——等等,等等!是说,逻辑黑洞是可以消灭的?人类可以做到的吗?”何小况抱着头混乱地自言自语,突然像是疯了一样一把抓住红领巾的领巾,“是你做到的吗?到底要怎么做?”

“不,不能这样扯……咳,咳咳……我要窒息了快松手——”

“回答我!”

“那肯定务必绝对会告诉你啊!”出于求生欲红领巾不得不顺着对方的力道跪了下去,四肢着地咳嗽了好一会后,竖起一根手指,“不过要让学校这个黑洞消失,我需要你的帮助。”

何小况看着对方的狼狈相,一边惭愧一边暗爽,于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为什么?明明乔峰那个覆盖范围比学校大多了。”

“因为决定黑洞力量的是范围内人的记忆和情感,换句话说,范围内的人口密度而不是范围大小是决定性的。跟方圆数十里就几个采药人的乔峰不同,学校不仅人口密度高还都是想象力旺盛的青少年,你能理解这个难度不在一个级别上吗?”

“行吧,那具体要怎么做?”何小况回忆一下当时对方做的事,“顺着幻象来?它说自己是死去的巨龙你就唱安魂曲?”

“就是让幻象,以及制造并沉浸在幻象中的人,意识到‘该结束了’。因为没有不醒的梦,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会结局的故事。只有结束了,才能开始下一个故事。这是没有逻辑中的逻辑,这是时间的意义,人类知道时间存在,就像知道空间存在一样,属于本质的认识。就算逻辑粉碎三观稀烂,只要经过引导,任何人都会重新认识到这一点。”

“……这不就像,世界的一部分睡着了,要进入它的梦中告诉它该醒了?”何小况长吁一声,“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世界还是接受醒来,愿意醒来的。”

“你以为,世界是什么?世界本质就是不变的规则和除规则外因变化而存在的万物……时间,只是其中一条规则。”

“没想到,你还挺有文采啊红领巾同志?”

“那是,我以前可是一位响当当的记者。”红领巾自豪地说,又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等会,难道你心里就一直用红领巾来称呼我的?”

“这叫借代,部分代整体啊。”

“不是,你那一次不是叫我……算了。”红领巾揉了揉眉心,“来讨论这所学校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吧,我们先想到了,然后相信应该是这样,然后整个黑洞内的幻象就会随之改变。”

“啊?”何小况有点懵。

“原理其实跟你一个手刀把肯德基叔叔变回自动饮料售卖机一样。”

“那是因为它确实本来就是自动饮料售卖机啊……”

“别忘了你还在逻辑黑洞中,没有逻辑,也就没有所谓真实。这里的规则并不在乎‘本来’是什么样的,本质上只是因为你坚信它是这样的而已。只要你‘确信’故事该如何结局,并也有充分理由认为这是‘应该’的,结局就会发生。”

“……那么,我如何决定结局该是怎么样的?我不能代表处在黑洞中的所有人啊。”

“部分能代表整体。看我,我身上那么多各方各面的特征,连我都没同意红领巾是其中最突出的呢,但是你已经这样称呼我了。这同样是相信的问题,因为,你是世界的一部分,学校的一部分,学生中的一员……你可以决定大家何去何从。况且,你有想去做的事,你是这里唯一一个(除了我)有意愿去‘结束’的人,那么你也有责任,不是吗?”

“你啊,真有一种讲道理的天赋。”一贯秉持沉默寡言忧伤冷漠(?)人设的何小况终于笑了出来,摆摆手,“这毕竟是我的学校,曾经的也算。要是没有处理掉这个黑洞,就算大家都能出来,整座学校就相当于消失了,没有道理地被从地图上抹去。只要我能做到,都应该尽量去做吧。那么,结局发生什么才是大家都觉得应该离开学校了呢?拉响防空警报?”

“那只是临时避难吧?而且这么现实,大家都不愿意的啊!能引发少男少女心中不回头的决绝,肯定只有无法挽回的浪漫啊!”

“对不起是我太现实了……那你想咋样啊!”

“当然是在最美的时候终结啊!就如同开得最盛的樱花,美得只剩瞬间,就是这种必须要逝去又因逝去产生美的结局!”

 

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从远处驶来,等到装载上所有学校的可拆卸部件,已经把亮蓝色的天熬成了橘黄色。陈旧的课桌好多都变了形,竖直方向上只能叠两张,紧挨着一排排地放进空无一物的列车车厢中,还有不同年份的椅子,图书柜,多功能讲台,一张张青铜色的上下铺铁架床……分门别类地码在一起,然后是图书馆的发黄的藏书,清华同方的台式电脑,一套套巨大的三角板,三角画架,一盒盒白板笔和粉笔,学生们种在阳台上的盆栽……

何小况沉默着从一个个车厢中走过,从车头走向车尾。在铁皮车厢的缝隙中,在车厢之间,暖色的阳光漏进来,打在铁,木,和塑料交错叠成的丛林上。他从林下走过,扬起的灰尘像是一把钻石尘埃,又静悄悄地从光柱中筛落。这列火车似乎无限长。空间愈加空旷,他经过一沓沓没有做完的试卷,踩到一层用黑笔蓝笔划满了的草稿纸时会发出粗糙的沙沙声。

但是,他在看到洒落一地的空的中性笔管,还是犹豫了一瞬,然后闭着眼睛走了过去。因为怕摔,所以走的很慢,能清楚地听见咔吱——被拖长的塑料的碎裂声。然后他进入车尾空无一人的守车,啪地推开门踏上最后的瞭望台,翻过铁栏杆跳下了车。

“怎么样?”站在火车轨旁边双手插兜的红领巾好整以暇地问。

“看到没有人只是兀自运转的驾驶室和锅炉房,我就觉得……怎么说,”何小况吐出一口气,“那种不由人控制的,不可挽回的感觉。”

“是吧。”红领巾眯着眼笑,“彻底的告别能让人理性地放手,又会沉浸在感性中久久不能平静。”

搬空了的教学楼突然好像透明了,就像南极冰盖上行将脱落的冰山,只剩一个白得剔透的骨架子。然后一瞬崩解融化,汩汩的雪水安静地填平了曾经的校园,映在湖面上的已经是打过磨砂般赤红的天空。

何小况坐在长长的湖坝上,红领巾走过来站在他侧后方。他目送着火车开往无穷远处,忽然说:“告别果真会让内心平静下来……现在,本来一进入黑洞就会响起的那种鼓声好像也消失了,像火车一样渐行渐远。

“嗯,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红领巾就这么随口一问,没想到何小况真的回答了:“其实我知道,那是装修发出的噪音……从我家楼上发出的。”

“那时我好像六岁,很快就要上小学,又因为刚搬家,新家附近没有合适的幼儿园,所以我整天都一个人在家。我妈叫我看电视,但是她不知道楼上实在吵得什么也听不清楚,让人什么都不想思考,所以我只是什么也不干地整天坐着。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一直不能忘掉那种声音吧。对我来说,这种噪音,就跟逻辑黑洞,还有人生的某些部分一样,是虽然不喜欢但必须习惯的东西……我让它一直响着,估计就是提醒我习惯与黑洞战斗、与黑洞共处吧。唔?这不就是你说的,黑洞中一切都来自人的感情么?”

红领巾一直没有回答,何小况平静地继续说:“我不能容忍逻辑的错误,只能接受现实的东西,这就像一种本能。但是我慢慢也发现了,大家有时候不愿意接受正常的,或者说真实发生的事,好像为了生活无视掉一部分错误才是应该的。就像是,我告诉我妈,爸爸就是在清除墙面的灰尘准备贴墙纸时突然不见的,她从未相信过。她宁愿没日没夜的工作,宁愿让我一定要说出另一种解释又在我配合着说谎后立刻后悔,一旦听我提起这件事就会立刻情绪失控然后再向我道歉……但我也知道,我妈没有错,她不能接受不是因为不真实,而是因为没有道理,没有原因。学校里的同学们也是,他们并不是认为我故意说谎,而是按照不考虑逻辑黑洞的常理,我和世界一定有一个错了。既然世界不会错,那么应该是我错了……”

他的瞳孔中映着燃烧一切的烈焰般的晚霞,“但是,我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因为我已经拥有了这一次人生,更因为我有这份别人没有的能力……我要对抗全世界的逻辑黑洞。对错太过复杂,但是没有道理是不应该的,就是没有道理的消失,导致了妈妈这么多年的痛苦。以前不知道办法也就罢了,现在发现能够消灭它,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红领巾发出很轻的哼笑声,“你决定要做正义的伙伴吗?”

“大概是了。”何小况像是对自己笑一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正义的伙伴如今变成贬义词了呢。没所谓,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回家照顾我妈。我用自己的能力解决了这个影响社会的大麻烦,对这个世界仁至义尽了。”

顿一下,他又说:“说不定我也只是想找回爸爸,不全是正义这种虚无缥缈的原因。我能察觉到,发现逻辑黑洞时那种感觉跟爸爸消失时很像。因为黑洞本身是不讲道理的存在,所以那个人消失这样不讲道理的事,也一定跟黑洞有关。况且……做这件事,消灭全世界的逻辑黑洞,也不是那么难做到吧?凡事皆有终结,这不是你说的么?学校和乔峰,一个人数最多一个最大,这样的黑洞都被我们搞定了,剩下的也不是难事吧。”

“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终结,如此虚无缥缈的概念?”

“我信。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确实做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再者,既然一切的开始都有原因,有其内在的逻辑,那么结束也应当是符合逻辑的事。”

“哈哈哈,小况,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有原因吗?那么,你有发现逻辑错误的能力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不只是天赋的一种吗?”何小况皱着眉,“可能有一点遗传吧,我妈说过,从前我爸也有扫一眼厚厚的账本就能发现错误数据的能力。”

“对啊,原来就是这样……”红领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像有什么又轻又细的东西从那低回的尾音中落了下来,但何小况分辨不清,“一切的开始,就是客厅靠着阳台的那个墙角上,一块小小的我打算扫掉的蜘蛛网……”

“——!!”何小况惊得一跳,这些、关于父亲消失的那个场景的细节——

“啊,真抱歉,这种在话里透露一点爆炸性消息而不是第一时间直白地挑明的作风,不太符合记者的职业道德……”他轻声说,“我是你爸爸。”

哎,这不是,平时大家用来互相调侃的话么……何小况没想到自己还有闲心开玩笑,一眨眼才发现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我不知道,妈妈连提都不愿意提起你的事,更何况在家里放你的照片。他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气音。

“别说话,也别转头。”红领巾温和地说,“记得你小时候我教过你什么吗?男儿有泪不轻弹,至少要悄悄的,不要被人看见……”

静静的水面泛着波纹,随着最后一块冰山融化上涨渐渐没过了铁轨,而载着过去的火车已经消失不见。天水一色,残阳如血。

 

“什么叫一切的开始?难道你的消失是有原因的吗?逻辑黑洞的存在是有原因的吗?”

“有啊,就算不讲道理也仍然有原因,破坏逻辑的事物存在本身也是符合逻辑的呀。其实,我之前跟你说世界的本质就是不变的规则,并不全对。”

“什么?”

“世界啊,是会犯错的。其实并没有绝对的本质对吧?无非是大范围的概念套着小范围的概念,对世界来说也是如此呢。”

“怎么可能?世界的规则要是能变的话,会有稳定存在的物质界吗?会有基于智慧的文明产生吗?”

“并不是变了,但是维持不变的法则一直运转的过程中,在恒河沙数的物质粒子中,也存在着犯错的可能吧。就像包公手下仍有冤案,海晏河清的时代仍有贪腐和战乱,每千万次细胞分裂就会发生基因突变……世事无绝对啊,小况。现在想来,引发最初的逻辑黑洞时,世界也只是犯了一个很小的错误,说不准只是一个轨道上两个电子的自旋方向瞬间出现了一致,或者某个原子核因为强相互作用力的突然减弱而分裂,引发了些许的蝴蝶效应……即使如此,其后果仍然是非常小的。但是我就是在那个瞬间发现了这点,并且清楚地意识到是世界的运行错误。也许,比起在那个蛛网上发生的些许不可思议之事,诞生了会发现这种逻辑错误的我——才是世界真正的错误所在吧。”

“……然后呢?因为发现了错误,所以你消失了?”

“可以说,我被‘错误’同化了,从此只能存在于逻辑黑洞中。”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是后来其他的逻辑黑洞呢?难道——”

“一切的开始,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龙与骑士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讲完之后,你非要缠着我问,那条被杀死的巨龙哪里去了?我说在被骑士刺中的那一瞬间,就变成灰消失了。你不信,说之前巨龙还叼走了城镇里那么多只牲畜,吃了那么多小孩子,怎么会突然消失呢?被吃掉的又都到哪里去了?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你跟我一样,脑子里只认逻辑,是不能糊弄的。然后我就费尽心机给你编了个巨龙的结局……”

“等等,难道这就是乔峰那个幻象的由来?是因为我的记忆里有这个故事,山区又基本荒无人烟不怎么受其他记忆影响,所以直接创造了幻象?”

“是这样,不过与其说来自你,不如说来自我更为恰当。怎么样?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还挺骄傲啊红领巾同志?真是中二,不过,确实很浪漫,失败者回到了大地当中……”

“我当年的文才,那可不是吹。我想向你表述死亡,表述任谁都要经历的终结的过程,想告诉你,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只是命运中注定要发生的转变,最终所有人,都会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就像从大地中来时一样。因为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总有一天你要自己面对。”

“我知道……我喜欢这个故事。”

“但是,编了这么好的故事,我的生命教育却失败了啊,小况同志。我来不及。”因为饱含遗憾而几乎坠到水下的语气。

“……”何小况心神巨震,恍然看见水面泛起的涟漪,“这……”

“这就是开始。因为只不过叫你准时睡觉而把结局推到第二天,最想说的故事没有说完,或者就是因为不甘,想不通,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得到被世界吞噬的结局。我拼命地想看见你,想回到你身边。因为某种程度上我就是逻辑黑洞了,出于这样强烈的意愿,你的身边就渐渐出现了很多小的逻辑黑洞。家里,上学的路上,教室……”

“——是说,你一直在看着我?”

“别哭啊小况……算了,修正一下之前讲的道理,在亲爹面前哭出来的小男子汉还算男子汉哦!”

“我,我又不小了(抽泣)你的语气怎么突然变得奇怪了!”

“你不要出声,让我怀念一下哄小孩的感觉。是啊,我知道你经历过的一切事情哦。只是很可惜,黑洞毕竟不是人的眼睛,从那里得到的信息混乱又模糊,就像每夜都能梦到你,但是一起床又发现不在身边,就是那种幻灭感引发的焦虑。后来,我发现黑洞够大的话人是可以进入黑洞的……”

“等等,”何小况一时惊讶得忘了抹眼泪,面具啪地扣回脸上,“难道——”

“是的,是我,逻辑黑洞本身没有目的,但是让它不断增多和扩大的,是我的意愿。因为我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让你进来,后来你真进来了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哪个黑洞……光怪陆离的幻象,就像茫茫的雪原一样。”

“我也在找你,我进来就是想找你。”

“我知道。可能是世界太大了,现实和黑洞都是,而我们两个只是普通人。”

“可是,我没想到是你选择了做这样的,侵蚀世界的事……”何小况慢慢地摇头,“你刚才不还问我是不是要做正义的伙伴吗?”

“因为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这样做。”红领巾温柔地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对错并无绝对,但是你还没有理解,有时候对错与是否去做无关……只要对自己和对他人都坦荡地承认,知晓将要承担的惩罚但也知道内心的理由压过了惩罚,那就决定去做。人所做出的决定,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我不太懂……”何小况呆呆地盯着无边无际的水,波浪温柔地荡着,像是没有听见用言语诉说的罪孽。

“对不起。”那人仍旧放轻了声音说,“对不起,让你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大概也是惩罚之一吧。但是所有的惩罚果然还是抵不上见到你的喜悦。当时,我一进入覆盖乔峰的逻辑黑洞,它的形状就唤起了我对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的回忆……于是我尝试着完成它。那种怀念的感觉前所未有地涌了上来,我还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也进来了的缘故。然后我就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全名,一点都不礼貌,跟你小时候一样。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

“好肉麻,文艺中年也不能这么说啊。”何小况侧过头。

“稍微忍一下。”红领巾笑眯眯地说,“可惜,随着黑洞的崩解你就掉回现实世界了。啊,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黑洞能这样消灭掉。那一个瞬间,我能体会到世界跟我一样高兴,或者说因为我高兴所以世界也高兴……然后我就释然了,世界也不容易啊。”

“你为什么这么说?世界有主观感情吗?”

“可能没有吧。要是有的话,应该是对‘存在’本身的执着,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并不需要理由。因为世界的本质是规则,世界为了维护自己的存在,维护规则,也十分努力。在出现了逻辑黑洞之后,也仍旧努力让黑洞之外的现实整体保持逻辑自洽,分清有效的交流和无效的幻象,现在这样被黑洞切得支离破碎,当初也只不过犯了一个小错而已……跟我一样啊。我也只是无法放弃作为人的自己,不承认一开始那只是个意外,不承认自己早就不在你们所在的世界了,才让黑洞闹到如今的境地。我和世界,都犯了错吧。”

何小况从没到脚面的水中站起身,望着这个他所见过的、笑得最坦荡的罪人:“犯了错……到底会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你看,连世界都会犯错呢。我留下了你,世界留下了即使逻辑崩坏也仍然运作的时空法则,这么看来结果也不坏。不过是互相原谅罢了。”红领巾轻巧地耸耸肩。

“——就是我原谅世界,世界也原谅我吧。”

话音刚落,原本寂静了许久的幻象忽然喧嚣起来。清越的管乐,绵长的弦乐,铿锵的打击乐,一齐响起,纷繁而不失节奏,响了一个拍子后,何小况就眼睁睁的看着天空出现裂痕,广阔的水面漾起巨大的圆形涟漪:“发生了什么!!这个逻辑黑洞要崩解了吗?”

“嗯,水面的冲击波是回音,因为与外面的无数大大小小的黑洞产生了共鸣——所有黑洞,都同时开始崩解。”

“这么突然……”电光火石间,何小况脑海里的线索全部连上了,“因为当初是由你的意愿产生,所以意愿消失后就自动同步了吗?”原来就这么简单吗!

“换个说法,”红领巾摘下脖子上被儿子当做本体的玩意,“是世界只需要一个原谅吧。”

他把丝巾按照真正的红领巾的系法挂在了何小况的脖子上,然后一脸满意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在你上小学的时候没有给你做过这个,现在补上了。”

何小况察觉到他脸上的神情,直觉的不安让他伸手抓住对方,这个(已经没了本体所以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的)人却摆摆手:“哎,别叫我的名字,因为我跟逻辑黑洞差不多是一体的么,所以在现实世界,我的存在也会为了逻辑自洽而抹掉,我的名字也一样。说来,还有一首诗我也想念给你听,是让你不要害怕的礼物,陶渊明著《拟挽歌辞》的最后两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随着他轻飘飘的声音,整个人也缓慢地向空中飘去。何小况知道这次不能去抓,但还是控制不住哽咽的嗓音:“所以你真的死了吗?”

“别这么直白嘛,我这像不像放卫星?叫我东方红一号!”不知名的某人一边升天一边说。

“这名字太土了吧!”何小况仰着脸,陈旧又沉重的防毒面具逐渐碎裂滑落,“起码叫个嫦娥墨子悟空什么的……”

没有声音,那个人就像小时候逛公园失手松开的氢气球,一路飘到看不见的地方了。“爸爸……”何小况喃喃着,面具下那张跟他有七分相似的脸露了出来。

最后一抹晚霞完全沉了下去,何小况眼前一黑,然后就感觉到阳光从身后探过来。这一夜飞快地过去了,清澈的蓝色在天空上晕染开,又落入浸到脚踝的水中。

无边无际的水面上,一列红底黄窗的火车缓慢地滑过来。上车,在长长的红色座椅上坐下。乐声远去,车里静得只剩波浪声。但是何小况一眨眼,又仿佛看见一列车都是叽叽喳喳的兴奋的高中生。他们穿着色调饱满的班服,有的还扶着饮水机,带着写满加油的小白板,卷成一条的口号横幅,身上有汗水和跑跳了一天的疲惫,但更多是趴在窗口往外看的兴奋。有女孩子在尖叫:“这不是千与千寻里面那辆水上列车吗!”“真的假的?”“我都十刷了闭着眼都能给你画出来!”

满载着孩子们的列车,将要从神隐之地回到现实中去。因为生活在呼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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